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锥心的绝望。当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结案后,海瑞那颗心也就如八月秋风中的落叶飘零,向赵贞吉递交了辞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携老母妻女归隐田园……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黄昏,秋风已有了萧瑟之意,院子里大树上许多叶子还没有黄便纷纷飘落下来。

    进院前脚步急促,望着后院那道门,海瑞的脚步便放慢了,显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几步路就有些漫长。

    海门的规矩,尽管住在县衙的后宅,深户森严,还是一上更便锁院门,白天门也是掩着。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门边,便停在那里。

    门内的院落里清晰地传来纺车转动的声响。海瑞站在那里,听着那声响,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双手将虚掩的门轻轻推开。

    门推得很轻,门内的人便一时没能察觉。海瑞站在门边,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檐下,海妻一条矮凳坐在纺车前正摇动转轮专注地纺着纱线。小女儿也蹲在母亲身边,专注地望着从母亲手里那团棉花慢慢变成一条,又慢慢在转轮上变成一线。

    海瑞脸上浮出了丈夫和父亲应有的爱怜。接着,他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过来了,满是惊喜!

    女儿是从母亲的目光中转过头来的,立刻一声惊呼:“阿爹!”小腿飞快地向父亲跑了过来。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儿,这才向正屋门口走去。

    妻子已经站在那里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经望向了屋内。

    海妻却没有立刻答话,目光中也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海瑞的脸肃然了,紧接着又问道:“阿母呢?”

    “阿婆在厨房里。”抱在手里的女儿答话了。

    “阿母去厨房干什么?”海瑞立刻端严了脸,放下了女儿,紧望着妻子。

    海妻这才轻轻回话了:“刚回家,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海瑞紧望着她。

    海妻低下了头:“阿母在厨房做饭呢。”

    “岂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侧廊厨房那边大步走去。

    跟平时不同,海母完全换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间还系着一块粗麻围裙,坐在灶前,正将一块劈柴续进灶内的火里。接着站了起来,揭开大铁锅上木盆状的锅盖,一片白色的蒸汽腾地冒了出来,海母吹了一口气,望向铁锅里蒸的那碗红枣鸡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门边,望着母亲的侧影,眼中便闪出了泪花,连忙揩了。在门边就跪了下去,为了不使母亲失惊,轻轻叫了一声:“阿母。”

    海母还是微微惊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从上面望下去,看见了趴跪在门口的儿子。

    满脸的汗,顺手撩起腰上的围裙,海母连忙揩了一把汗,向儿子走过来了:“汝贤,你怎么回来了?”

    海瑞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跪在那里说道:“儿子不孝,没有教好媳妇,让母亲受累了。”

    “责怪你媳妇了?”海母急问道。

    海瑞抬起了头:“儿子当好好责教于她。”

    “快五十了,还是改不了。什么事不问清楚就责怪人。”海母这句话竟是带着一丝笑容说出来的。

    海瑞怔住了,还是跪在那里,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起来。”海母扶着儿子的手臂,海瑞连忙站起了。

    海母:“告诉你吧,你婆娘怀上了。”

    海瑞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说道:“有身孕也不过一两个月,哪就连厨房也不下了?还要累着阿母。”

    海母:“我不让她做。试过了,腌的一坛子酸黄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门有后了。”

    海瑞这才温言答道:“是。”

    海母:“既来了,把那碗红枣蛋端去,给你媳妇补补。”

    海瑞:“是。”连忙走到灶边,看见灶内一块柴火还有一半没有燃完,便先将那柴火拿出来,在灶眼里戳熄灭了,把没有燃完的半块干柴放在灶外,这才从灶台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红枣蛋。

    海母一直含着笑望着儿子端着蛋走出厨房。

    海妻舀起一个鸡蛋却停在手里,目光慢慢望向门外。

    海母已经坐在廊檐下的纺车前,帮着媳妇又纺起线来。海瑞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母亲身边。

    屋里桌子前女儿站在母亲的对面,两眼睁得好大,望着母亲勺里那个滚圆的鸡蛋。

    海妻见门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对着屋里,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儿轻步跑过去了,海妻将鸡蛋喂到女儿嘴里。蛋大嘴小,女儿连忙用手拿着鸡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咙里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来。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声,连忙又从碗里舀了一勺汤喂进女儿嘴里。女儿这才将那半个鸡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头给女儿做了个慢慢吃的手势,女儿拿着那半个鸡蛋,轻步走到一边,躲在门后吃去了。

    海妻这才舀起一颗红枣送进了自己嘴里,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门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亲和儿子显然已经说了一阵子话了,这时两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着母亲对自己选择的表态了。

    海母不停地转动纺轮,棉线从他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这一把棉纺完了,海母不再让棉线续下去,那棉线便此断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边的儿子。

    海瑞依然低着头。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说道:“记得还是你一岁的时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却怎么也不肯再去考举人。那时他跟我念了两句诗,说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朝政太腐败。又告诉我这两句诗是古越歌。我们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时候的越国?”

    海瑞抬起了头,眼中有几点泪花:“回阿母,我们浙江正是古时的越国。”

    海母从衣襟里扯出一块葛麻的手帕递给儿子:“你阿爹当年不肯再考举人,你现在不愿意再做官,都是一个道理,阿母理会。”说到这里,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泪花。

    海瑞一惊,连忙移过身子给母亲去揩泪。海母接过帕子飞快地揩了一下,接着笑道:“我们母子还是说老百姓自己的话吧,‘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在海南老家几十亩田还养不活我们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赔着笑:“等到孙子生下来,儿子也没了官务缠绕,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儿子一样。”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见到这个孙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见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寿,一定还能够等到抱抱曾孙。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儿子虽有几个朋友也没有办法来给阿母祝寿,儿子心中惭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妇在,虽还没生,孙子孙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称二斤肉来我们一家五口自己做寿。”

    海瑞:“是。”

    海妻和女儿就在屋内,一直都在听着屋外母子的说话。听说有肉吃,小女儿立刻跑出来了:“阿婆,我要吃阿母做的炖牛肉。”

    海母今日十分慈祥,拉着了孙女的手:“阿囡懂事,你阿母现在是双身人,不能做重事。明天阿婆给你做炖牛肉。”

    海妻这时也走出了门外:“阿母这样顾着儿媳,儿媳实在担当不起。其实李太医走的时候说过,有身孕要做点活,千万不能坐着躺着。”

    海瑞立刻接言:“李太医的话我们一定要听。”

    海母:“没什么一定要听的话。大夫的话听一半不听一半。我说了,满月子以前,洗衣做饭都不能让你媳妇干。”

    海瑞轻叹了一声:“是。”

    凡大县,设了县丞便在大堂右侧院落配有县丞办公的地方。譬若淳安,这两个多月海瑞调往杭州审案,便是县丞田有禄署理知县事,一切刑名钱粮也都在县丞的堂署里处置。

    县丞为正八品,堂署比知县大堂小,但一样设有公案牌告,一样有堂签,一样可以撒签子打人。

    田有禄现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钱粮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头,还有管牢狱的那个王牢头都被叫来了,等着听田有禄发话。

    “海老爷回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不倒霉的时候田有禄还是像个官,这时目光向书吏衙役们遍扫了一眼,“他在省里办案出了点差错,辞官的帖子赵中丞已经送到朝廷去了。刚才见面他也同我交了底,说是朝廷的回文到来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吃八品的俸禄干七品的差使,我这也不知走了哪个背字。”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

    书吏和衙役当然知道他这不是走背字,这是在告诉大家,淳安县眼下是他当家,海老爷虽然还没搬走,已经是个待罪的官了。官场的风气,打了招呼就得有回应,一时各部门的头都表态了:

    钱粮吏首:“二老爷放心,我们在你老手下当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懂得规矩。”

    刑名吏首:“功劳苦劳都摆在这里,说不定朝廷的回文便叫二老爷接了本县的知县,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头:“催粮拿人,二老爷发签子就是。”

    王牢头:“也是。自从海老爷来了,我那牢里十间倒有九间是空的,刁民盗贼也该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禄见大家都捧自己的脚,精神旺了,“赵中丞的指令昨天发下来的。我们淳安那么多农户、桑户借了织造局的粮,现在倒不愿还丝。这还了得。半个月内,至少收一万担丝上来,解到省里去。不肯交丝的,就都关到牢里去。”

    王牢头一下子来了精神,转对差役班头说道:“老弟,你那里人手够不够?人手不够,我那里二三十号人都可以帮你去拿人。”

    差役班头:“衙里的补贴我可没法子分给你。”

    王牢头:“不要不要,号子里关了人,我们还分你们的补贴干什么。”

    “能少拿人还是少拿人。”田有禄一脸正经打断了他们,“只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丝交上来。政清人和还是要紧的。”

    钱粮吏首:“二老爷这是一片爱民的心,我们理会得。”

    “眼下还有一件大事。”田有禄坐直了身子,一脸的肃穆。

    四个人都安静了,一齐望着他。

    田有禄:“州里给我打了个招呼,他们探听到胡部堂的公子从老家要来了,会从我们淳安过。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两天。说完了话我就得到驿站去,在那里等着。送走了胡公子,再办催丝的事。”

    四个人都严肃了。

    钱粮吏首:“这可怠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这就调六百两银子给二老爷。二百两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田有禄重重地点了下头:“饭食草料用现银,贽敬最好用银票。”

    “理会得。”钱粮吏首说了这句望向田有禄,似有难言欲言的话要说的样子。

    田有禄:“有什么尽管说。”

    钱粮吏首:“属下曾经听二老爷说过,明日便是海老爷的太夫人七十寿辰。原说大家凑个分子贺一下。还贺不贺,请二老爷示下。”

    田有禄确实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们打了这个招呼,当然那时没想到海老爷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回来,心里早就没想什么贺寿的事了,可属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给个话。便坐在那里,拈着下巴上的髭十分认真地想着,然后说道:“按理,同僚一场我们应该去贺这个寿。可海老爷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不喜欢这一套。何况待罪在家,为他想,我们也不要去给他添乱子了。”

    这哪里扯得上添乱子?四个人也就要他这句话而已,立刻齐声答道:“那就不去添乱子了。”

    淳安是大县,况地处水陆要津,今年乡下虽遭了灾,海瑞来后安定了灾情,因此每日早市依旧繁闹。

    江南不比北方,由于种植水稻,百姓都视牛如人,轻易没有宰杀牛肉卖吃的。因此市面上卖猪肉的,卖鸡鸭鱼鹅和新鲜蔬菜的到处都有,唯独牛肉档很难找到。海瑞为了不使百姓认出,清晨出门依然戴着斗笠,半遮着脸提着菜篮在市井人群中慢慢走着,寻找卖牛肉的地方。

    走到一个卖茄子和辣椒的老汉摊前,海瑞蹲下了:“称一斤辣椒、一斤茄子。”

    那老汉给他抓辣椒称了,又挑了几个茄子称了,倒进海瑞的菜篮中:“十枚铜钱。”

    海瑞一边数着铜钱,交给老汉时问道:“请问,哪里有牛肉卖?”

    那老汉望了他一眼:“客官不是本地人?”

    海瑞:“路过贵地做点生意。”

    那老汉:“问我还真问对了。上槐村李二家昨天的水牛摔死了,正在南门那边卖呢。”

    海瑞:“多谢指点。”提着菜篮向南门走去。

    “锁了!都锁了!一个也不要让他们跑掉!”人群前方一声大喝,街面上立刻乱了!

    海瑞抬眼望去,只见淳安县衙的差役还有大牢的牢卒正在追赶一群卖生丝的百姓。

    一些人被拽住了衣领,一些人被掰着手臂,装着生丝的包袱都被差役和牢卒抢过去了。

    差役班头和那个王牢头站在那里大声吆喝:

    “锁链干什么的?都锁了!”

    “生丝送到衙里去!人都抓到牢里去!”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从腰间掏出锁链锁人。

    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惊了,一个个拎着自己要卖的东西四处奔散。

    海瑞被不断拥来的人撞过。

    “都带走!”王牢头大声喊着。

    差役和牢卒抓了十好几人,用铁链牵着向这边走来。

    在明朝吃公门饭第一快心之事便是抓人。因朝廷设了提刑司、镇抚司,专司捉拿大臣,有时抓的甚至是手握重符、拥兵在外的大将,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门,上行下效,影响到府州县衙,那些公人抓人的手段比历朝都狠了许多。如在唐朝,抓人还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说,“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见当时把人还当活的看,需要去捉。在明朝已经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当作东西,去拿便是。

    “还有两个,跑那边去了,拿了!”差役班头望着跑向海瑞这边两个壮年汉子大声嚷道。

    几个差役和牢卒飞奔着追过来了,街市上的百姓纷纷往两边躲避。

    当街中便只有海瑞一个人站在那里了,望着那两个壮年汉子从身边拎着包袱跑过去,眼看着几个差役牢卒飙追如狂,渐渐近了。

    “站住!”海瑞一声大喝。

    那几个差役和牢卒猛听到这一声大喝,下意识便去刹那脚步,有几个停住了,有几个一下子停不住,步停了脚还向前滑了好远,这才都站住了。

    “哟呵!”一个已经滑过海瑞身子的差役并未看出是海瑞,只当有人出来找死,大叫了一声转过身来便欲看这个找死的人是谁,可一看到那几个差役和牢卒都张皇地僵尸般站着,这才看出,这个人是海老爷。

    远处,差役班头和王牢头也看清了突然出现的海瑞,二人一下子懵了。

    王牢头首先害怕了,望了望被抓在那里的十几个人,又望向差役班头低声说道:“把这些人都放了!”

    差役班头:“不是说他待罪在家不理事了吗?待罪了便不是官,去,告诉他,这是二老爷奉赵中丞的命令叫我们干的。”

    王牢头依然怵海瑞:“那我在这里看着这十几个人,你去跟他说。”

    差役班头乜了他一眼:“我也没叫你来,来了你又这么怕?”

    其他差役和牢卒都望向王牢头。

    王牢头面子下不来了:“各干各的差使,我怕什么了?那你在这里看着,我过去。到底看是你怕还是我怕。”说着一个人向海瑞走去。

    奔逃的百姓都不逃了,慢慢停了下来,有胆大的还走近了些,远远地围着看。

    王牢头走近海瑞便堆出笑来,屈下一条腿行了个半礼:“参见海老爷。”

    “跪下。”海瑞声音不高威严不减。

    王牢头那一条腿还没伸直便僵在那里,望着海瑞。

    海瑞见他兀自不跪两眼闪出光来:“衙门公干之员见堂尊行什么礼都不知道吗?”

    王牢头嗫嚅着:“不说海老爷在家里待、待……”

    海瑞:“待什么?”

    “待罪吗?”王牢头咬着牙说完了这句话。

    海瑞冷笑了:“你听谁说我在家里待罪?”

    王牢头有些发瘆了:“二、二老爷……”

    海瑞:“二老爷叫大老爷在家里待罪,大明朝的王法什么时候改的?”

    王牢头双腿一屈跪下了。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跟着跪下了。

    “为什么抓百姓?抢百姓的生丝?”海瑞紧盯着他。

    王牢头:“回堂尊的话,二老爷说奉了赵中丞的命,淳安的百姓借了织造局的粮,现在要立刻拿生丝还粮。”

    海瑞:“你是个管大牢的,为什么也出来抓人?”

    王牢头:“回堂尊的话,赵班头那边人手不够,叫小的出来帮忙。”

    海瑞又冷笑了一声:“看样子你们是想把淳安的百姓都抓了!”

    王牢头:“堂、堂尊,这可不干小人的事,上有二老爷,下有赵班头,小人只是临时调来帮手的。”

    海瑞盯着他:“田县丞现在哪里?”

    王牢头:“禀堂尊,听说胡部堂的公子来了,二老爷去驿站侍候差使去了。”

    海瑞眼中又闪出光来:“侍候差使?胡部堂的儿子是朝廷什么官员?”

    王牢头:“好、好像没有什么官职。”

    海瑞:“立刻去驿站,把田有禄叫来,就说现任淳安知县海瑞不待罪了,只怕还要升官。现在在大堂等他。”

    王牢头:“大老爷……”

    海瑞:“去不去?你不去现在就免了你的牢头,叫别人去。”

    王牢头:“小人立刻就去。”爬起来飞奔而去。

    海瑞又把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那些差役和牢卒:“去告诉你们那个大落落的赵班头,叫他立刻把百姓放了,东西还了,都到大堂来。”

    “是!”那些差役和牢卒一齐磕了个头,慌忙爬起,向兀自大落落站在那边的差役班头和那群依然抓着百姓的差役跑去。

    海瑞拿起搁在菜篮上的斗笠,提起菜篮,一个人回身走去。

    街两旁围观的百姓都跪下了:“海老爷!”

    那个刚才卖茄子和辣椒给海瑞的老汉就跪在人群前,膝行了两步,双手捧起十枚铜钱:“小民老花了眼,竟没认出是青天海老爷。这钱请海老爷拿回去。那点辣椒和茄子小民自己种的,海老爷要看得起,就算小民送给海老爷了。”

    海瑞伸出一只手搀起了他:“买东西付钱与看得起、看不起无关。老丈既有这片好意,就请帮我做点事。”

    那老汉:“海老爷只管吩咐,小民去做。”

    海瑞又从袖里掏出一吊铜钱:“烦你去南门口给我买两斤牛肉送到县衙后宅我的家里去。钱要是不够,家里人会补给你。”

    那老汉双手捧接过那吊铜钱。

    “拜托了。”海瑞又望向满地跪着的百姓,“父老们都起来,该干什么去干什么。你们也没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见着就下跪。”

    百姓们依然跪着。

    海瑞便不再说什么,戴上斗笠提着菜篮大步向衙门方向走去。

    无数双百姓的眼睛送着他前行的背影,鸦雀无声。

    大堂衙前的堂鼓声敲响了,一阵阵传来。

    海瑞打开了面前那个木箱上的铜锁,揭开了箱盖,他的那套七品官服官帽和那方淳安正堂的大印显了出来。

    海瑞却停住了,静静地站在箱前,望着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官服官帽,望着那颗用黄布包着的淳安正堂大印。

    严党依然未倒,郑泌昌、何茂才虽被正法,赵贞吉推行的依然是前任的苛政,遭受重灾的淳安竟也未能幸免。决意辞官的海瑞又被激起了为民抗争的愤怒。全身而退既已不能,直接跟赵贞吉一争便势所必行。他要吼出自己的最后一声,上震朝廷!

    堂鼓声越敲越响了,海瑞更不犹豫,倏地拿出官帽戴上,接着拿出官服抖开穿在身上,系上腰带,再捧起那颗用黄布包好的大印,向前面大堂走去。

    堂鼓声把钱粮书吏、刑名书吏和三班衙役从各处都催来了,这时都在大堂上站好了班。

    差役班头领着那群抓人的差役和牢卒这时也只得都奔来了,把个本不宽敞的淳安县衙大堂站得黑压压一片。

    海瑞捧着印走到大案前坐下,静坐不语本是他的习惯,这时更是一脸的严霜,把堂上冷得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等,在等着王牢头把田有禄叫来。

    跑到驿站,又领着田有禄的轿子跑回来,王牢头已是满脸满身的大汗,进了衙门口也不等田有禄,自己先奔上大堂向海瑞跪下:“禀大、大老爷,小人将二老爷请来了。”

    海瑞也不接言,目光向堂外望去。

    田有禄虽有些惊疑却仍作镇定向大堂走来了。

    上了堂,二人的目光碰上了,海瑞毕竟尚未罢官,田有禄还只好以下属见堂官之礼向他一揖:“卑职见过堂尊。”

    按规制,知县大堂的大案边摆有县丞的一把椅子,海瑞这时却并不叫他坐:“我问你件事。”

    当着这么多衙门的公人,田有禄有些挂不住了,目光瞟向那把椅子,又抬头望了一眼海瑞。

    海瑞依然不叫他坐:“我问你件事。”

    田有禄只好站在那里:“堂尊请问。”

    海瑞:“为什么派人抓百姓,抢百姓的生丝?”

    田有禄挺直了腰,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堂尊有所不知,我淳安县今年借了织造局那么多粮食,现在也到该还的时候了。这是巡抚衙门赵中丞的公文,堂尊是否一看?”

    海瑞冷笑了一下:“你口口声声称我堂尊,省里的公文却揣在怀里,还问我看不看?”

    田有禄怔了一下,接着又镇定地说道:“堂尊已经向赵中丞递了辞呈,赵中丞的公文自然便下给属下了。”

    海瑞:“公文上直接写着下给你的吗?”

    田有禄这回真的怔了,自己拿着那纸公文重新看了起来,不好说话了。

    海瑞:“回话。”

    田有禄:“公文当然是下给淳安县的……可巡抚衙门的上差却是亲手交给属下的。”

    “咄咄怪事!”海瑞声音陡转严厉,“《大明会典》载有明文,现任官不管是调任还是辞任都必须见到吏部的回文。吏部现在并无回文免去我的淳安知县,巡抚衙门却把公文交给你,你竟也拿着公文擅自行知县事。淳安正堂的大印现在就在这里,你是不是也要拿去?”

    田有禄:“堂、堂尊,你自己不也跟属下说,叫属下……”

    “我跟你说了我是在待罪等候处置吗?”海瑞目光如刀紧盯着田有禄,“你跟衙门的公人到处散布,说我已经待罪了,请问,我待的什么罪?”

    “待罪的话卑职可没有说!”田有禄一下子慌了,“谁敢如此挑拨县尊、县丞!”

    海瑞望向了差役班头王牢头:“田县丞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挑拨县尊、县丞可不是轻罪。”

    这就不得不为自己洗刷了。王牢头立刻抬起了头:“二老爷,你老可是说过海老爷在省里犯了错,正待罪在家。这话也不是一个两个人听见,怎么反说是小人们挑拨了。”说着望向了差役班头。

    差役班头却比他油滑得多:“或许是二老爷听信了误传。”

    海瑞不看他,只盯着田有禄:“是不是听信了误传?”

    田有禄出汗了:“也、也许是误传……”

    海瑞:“既是误传,那就是说我并没有待罪。省里的公文现在是不是应该给我看看了?”

    田有禄连忙走过去将巡抚衙门那纸公文双手递给海瑞。

    海瑞飞快地看了,接着将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大声说道:“沈一石当时将粮运到淳安跟我说得明明白白,那些粮都是织造局奉了圣命赈济淳安灾民的粮。万民颂圣之声犹在,为何还要追讨皇上赈济灾民的粮?这纸公文于理不当、于事不合,不能听从。”说到这里他竟当着满堂的人将那纸公文一撕两半,接着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

    望着纸蝶般飞舞飘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睁大了,懵在那里。

    “堂尊。”田有禄终于省过神来,“擅自撕毁巡抚衙门的公文,这个罪我们可担不起。”

    海瑞:“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担罪。你的罪,我正要问你。”

    田有禄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么罪?”

    “你的父亲接回家奉养了吗?”海瑞突然话锋一转,紧盯着田有禄。

    田有禄哪想到他突然又会问这个事,立时怔在那里。

    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为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这就是你的罪。身为淳安正堂,下属犯此忤逆之罪,才是我份所当管。参你的公文我已经想好了,写完后我会立即上呈都察院。你还有何话说?”

    田有禄这才真慌了,腿一软跪了下去:“堂尊明鉴。卑职本已将家父接回家里奉养,无奈家父与儿媳不合,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

    海瑞:“与儿媳不合?你干什么的?”

    田有禄:“堂尊明鉴。自从堂尊奉命去办钦案,淳安县的事都在卑职一人身上,忙得卑职焦头烂额,家里的事实在管不过来。”

    海瑞一声冷笑:“自己的父亲管不过来,上司的儿子倒去孝敬。”

    海瑞的厉害,田有禄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当这个知县以来,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惊吓,郁闷、憋屈自不用说,担惊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辞官了,原想终能伸直了腰拼命巴结一把上司,趁这个机会或许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几件事还没做完,就让他揪住了。现在竟然又追问胡部堂儿子这件事,牵涉到浙直总督也要追查,田有禄心里也有了气,心想在这件事上决不能伏软。

    田有禄抬起了头:“堂尊,卑职是县丞,礼敬堂尊是规矩,礼敬胡部堂更是规矩。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这个例子,卑职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说得上孝敬。堂尊这个话卑职万难接受。”

    海瑞:“你是怎么接待的?”

    田有禄:“他从我淳安县过,我们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礼接待。”

    海瑞:“二百两银子的饭食费,四百两银子的贽敬,是你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的?”

    田有禄又懵在那里。

    海瑞:“一毫一厘均是民脂民膏。一家农户全年穿衣吃饭也不过五两银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两银子。张书吏,你管钱粮,你替我算算,六百两银子是庄户人家多少户一年的衣食钱?”

    那钱粮吏首一直缩站在一边,这时问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海瑞盯向了他:“算不过来是吗?”

    那钱粮吏首只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

    海瑞:“好个以主待客之礼。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银子,你这个主人当得真是大方。你说我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这个例子,这个例子写在朝廷哪个条文上,你拿来我看。”

    田有禄哪里还有话说,跪在那里不停地流汗。

    海瑞紧盯着田有禄:“我再问你一句,胡部堂的儿子你以前见过吗?”

    田有禄:“回堂尊,以前没、没见过。”

    “这就是了。”海瑞站了起来,“我和胡部堂见过面,而且有过深谈。胡部堂本人就对搜刮民财、耗费官帑以肥私囊深恶痛绝。真是他的儿子,就不会接受你这样的贽敬。接受你的贽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儿子。拿我的签,带着差役把这个人抓起来,你亲自送到胡部堂那儿去。”说着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红头签扔在田有禄面前。

    田有禄知道自己这是又倒了血霉了,再也顾不得面子当堂磕起头来:“堂、堂尊容禀,州里给卑职打的招呼,这个人确实是胡公子。再、再说,四百两贽敬的银票现在还在卑职身上,并没有给他。卑职怎么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儿去。卑职万万不敢接这个差使。”

    海瑞:“不接这个差使也可以,你就脱下官服官帽,等着杖四十,流三千里吧。”

    田有禄眼睛睁得好大:“堂尊,卑职犯了什么罪,你要这般置卑职于死地?”

    海瑞:“我没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于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条文。为了巴结上司,拿官帑行贿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贿赂的恶名,其罪一。虐待亲生父亲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里也有,翻翻看,犯了这二条,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里。”

    田有禄知道这是来真的了,立刻说道:“堂尊,念在这几个月卑职侍候的分上,容卑职先把家父接回家奉养,再把胡公子……或许不是胡公子,就是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

    海瑞见他惊惶失魄的样子又好气又可怜:“你的父亲我会安排人去接。你现在立刻把驿站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

    “卑职就去,卑职这就去。”田有禄都快要哭了,“卑职立刻带人把、把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儿去。”

    海瑞:“去吧。”

    田有禄站了起来,满脸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睁不开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头:“你带人跟我去。”

    那差役班头这时竟假装没听见,眼睛望着别处。

    海瑞历来深恶痛绝的就是赵班头这样的衙门差人。晚年他曾经用“贪恶欺滑顽”五个字概括这等衙门差人,称之五毒之人。此时见这赵班头兀自这副模样,动了真怒,猛地抓起惊堂木一拍:“跪下!”

    赵班头刚才还装模作样,这时竟像弹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爷有何吩咐?”

    海瑞:“县丞派你差使,你没听到?”

    “什、什么差使?”赵班头兀自装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连忙改口,“听、听到了,押送人。小的这就去。”磕了个头站起,立刻对几个差役:“走吧。”

    “不用你去了。”海瑞又喝住了他。

    赵班头定在那里。

    海瑞目光炯炯扫向堂上一干公人:“这个姓赵的班头,在街市上以为我待罪在家便视若不见,现在见田县丞有了干系又翻脸不理,可见这个人平时对小民百姓何等凶恶!常言道‘身在公门,手握人命’。要是你们都像他这样,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头。”

    王牢头连忙答道:“小人在。”

    海瑞:“你不是抱怨牢里是空的吗?把这个姓赵的班头关进去,听候处置。”

    “是。”王牢头哪敢犹豫,爬起来走到那个赵班头身边,“走吧。”

    那赵班头:“大老爷,小的有错也不致坐牢。”

    海瑞:“无视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设牢房了。带下去!”

    王牢头向跪着的两个牢卒示了个眼色,两个牢卒爬起来,一边一个拉住赵班头的手臂把他扯了起来。

    王牢头:“走吧。”

    三个人押着那赵班头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另外几个差人:“你们跟田县丞去驿站。”

    几个差役大声齐应:“是!”

    田有禄在前,几个差役在后,慌忙走出了大堂。

    钱粮吏首、刑名吏首,还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着头站在堂上。

    海瑞:“淳安今年全县被淹,家家百姓颗粒无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还住在窝棚里,全指着新产的那些生丝度过荒年,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居然四处抓人,夺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们这样做还像个人吗?”

    一干人等头低得更下了。

    海瑞:“巡抚衙门追税的公文我已经撕了,请求朝廷免税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让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会让淳安的百姓死。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讨税赋,尤其不许抓人。谁再敢抓人,就到牢里跟那个赵班头做伴去。都听到了吗?”

    所有的人:“是。”

    这一句答得真是有气无力。

    上百架织机发出的声音依然是那样轰鸣。还是那个织坊,还是那些织机,还是那些织工,织出来的还是那些上等的丝绸。

    这时的赵贞吉身兼着织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这里促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钦案明明结了,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几个织坊里转悠,这就明显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着杭州这五十万匹丝绸。今天又是这样,五个徽商就跟在赵贞吉和那两个锦衣卫的身后,在通道上看着一架架织机上一根根蚕丝织成一片片丝绸,五个人的脸却都比盖死尸的布还难看。

    其实赵贞吉何尝想让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军饷,可沈一石织坊却因生丝日缺日日减产。还有最让赵贞吉头疼,也最让几个徽商揪心的是,丝绸在一架一架织机上织,本钱从徽商身上一两一两往外掏,最后沈一石这片产业属谁,名分却仍然暧昧不明。赵贞吉签的约是卖给了五个徽商,皇上的旨意里却说这些织坊从来就是江南织造局的。徽商们急着要赵贞吉给个说法,赵贞吉身边日夜跟着皇上派来的人,哪里能向皇上去讨说法?

    “现在每天的织量是多少?”赵贞吉提高着嗓子问。

    “眼下每天还能织一百匹。”那个年轻的徽商答道,“过几天只怕要停机了。”

    赵贞吉站住了,先向两个锦衣卫望了一眼。两个锦衣卫却像没有听见,背着手踱着步走向一架织着蝴蝶花纹的织机前,假装在那里看着。

    赵贞吉这才把目光望向几个徽商,放大了声音尽量让两个锦衣卫听见:“为什么停机?”

    年老的徽商接言了,也尽量放开了嗓门:“不瞒中丞大人,我们的本钱也有限,实在拿不出钱来买丝了。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要开工钱。”

    赵贞吉回以大声:“半价买丝你们都拿不出本钱?当时为什么签约书?告诉你们,耽误了朝廷的事,胡部堂也保不了你们。”

    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动起来:“做生意我们也不要谁保,只讲一个信用二字。赵中丞,你能担保按约书给我们兑现吗?”

    “谁说不按约书兑现了!”赵贞吉脸一沉,又瞟了一眼两个锦衣卫,“织机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一匹也不能少。你们谁敢停机,我不抓人,请你们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说着大步向织坊外走去。

    五个徽商被撂在那里,都想吐血了。

    两个锦衣卫这才慢悠悠地跟着赵贞吉也向织坊门外走去。一行还没有走到织坊门口,巡抚衙门一个书吏迎上来了:“禀中丞大人,淳安县丞田有禄来了,在衙门里急着候见中丞。”

    赵贞吉的脸更难看了:“一个县丞也要见我,你们的差使真是当得好呀!”

    那书吏连忙躬下腰:“中丞容禀,田有禄是带着胡部堂的公子来的。据说是那个海瑞叫他押送来的。”

    赵贞吉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两个锦衣卫。两个锦衣卫这时不避他的目光了,也与他对望了一眼。三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赵贞吉没有先见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禄叫进来了。

    田有禄探头探脑进来后,见赵贞吉站在案边,靠窗的椅子上还坐着镇抚司的两个钦差,更是慌神了,在门边就趴跪了下来,不断地磕着头。

    赵贞吉:“海知县已经递了辞呈,我说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闹出什么了?”

    田有禄头趴着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讨淳安百姓欠粮的差使交给卑职去干,卑职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丝,却被海知县都叫回来了。”

    赵贞吉:“巡抚衙门的公文没给他看吗?”

    田有禄有意嗫嚅着不答。

    赵贞吉转过了身子盯着他:“我问的话你没听见?”

    田有禄这才又吞吞吐吐地回道:“卑、卑职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中丞大人回话……”

    赵贞吉:“照实回话。”

    田有禄:“海、海知县把巡抚衙门的公文撕了。”

    赵贞吉眼睛一下子大了。两个锦衣卫身子也动了一下,都望向趴在那里的田有禄。

    田有禄:“海知县说,织造局那些粮是皇上赈给淳安灾民的赈灾粮,谁要追讨便是玷污圣名。还说淳安今年是重灾县,他已经呈文朝廷请求免去全县的赋税。”

    赵贞吉那个气在胸中沸腾翻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两个锦衣卫也都站起了。

    锦衣卫那头:“有这等事?”

    田有禄:“回钦差大人的话,千真万确,这都是海知县所说所为。”

    另一个锦衣卫望着锦衣卫那头:“这个人或许真是脑子有病?”

    “什么病!”赵贞吉终于说出话了,声色俱厉,“就是对抗上司对抗朝廷的病!二位在这里都听到了,我要上疏参他,请二位也向宫里禀奏。”

    锦衣卫那头:“我们自然如实禀奏。”

    赵贞吉又望向田有禄:“把胡部堂的公子也扯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

    田有禄觉着有了底气,这时更是百般委屈地说道:“州里给卑职打了个招呼,说胡部堂公子到台州看望父亲,从淳安经过换船。卑职按照惯例,接待了一下,海知县却说卑职奉承上司,还说胡公子是假的,命卑职把他押送给胡部堂。卑职不按他说的做,他就要行文都察院参卑职的罪。中丞大人,卑职在淳安实在干不下去了,请中丞大人开恩,让卑职调、调个地方吧。”说到这里,他抹开了眼泪。

    赵贞吉这个时候突然又沉默了下来,治丝愈棼,步步荆棘,田有禄的话突然提醒了他,头上还有个胡宗宪,送来的这个胡公子不正是一卸仔肩的契机?他的脸平静了,向门外叫了一声:“来人。”

    当值的书吏连忙走了进来。

    赵贞吉:“送给胡部堂军营的最后一批军需粮草什么时候起运?”

    当值书吏:“回中丞,这一次是好几万人的军需,还有十几船今天下午才能到齐。到齐后立刻起运。”

    赵贞吉:“剿灭倭寇这是最后一仗,一粒粮、一根草也不许短缺。再去催,到齐后三天必须运到。”

    当值书吏:“是。小人这就去传令。”

    “慢。”赵贞吉望了一眼趴跪在那里的田有禄,“把他还有海瑞抓的那个人一并带上,送到胡部堂那里去。”

    当值书吏:“是。跟我走吧。”

    田有禄还在那里发懵,半抬着头:“中丞大人……”

    赵贞吉:“滚!”

    海雨白茫茫一片蔽接苍穹时,天风便收了。海浪惊涛此时都安静地偃伏着,把撼地的吼声让给了连天的雨幕。

    中军大帐的帷口巨石般站着齐大柱,在雨幕中手把着剑柄一动不动,大帐的两侧和四周几十个亲兵也在雨幕中巨石般挺立一动不动。

    大帐内只有一个小炭炉在吐着青色的火苗,催沸着药罐里的药汤,白气直冲搁在两根筷子上的药罐盖,发出微弱的扣动声。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就守在药罐前,这时揭开了药罐盖,轻轻吹散了笼冒的白汽,接着用铁钳夹出了火炉中几块红炭,再将药罐盖搁在两根竹筷上,让小火慢慢煎着药罐中的药汤。再接着,他向中军大案前方向望去。

    大案前的躺椅上一床被子拥着胡宗宪半躺半坐在那里,他的面前是一张矮几,矮几上是一局下到中盘的围棋,围棋的对面笔直地坐着戚继光。

    轻轻地,胡宗宪将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盘上,戚继光望着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着。

    “这颗子不知道该怎么下了吧?”胡宗宪掩了掩半垫着躺椅半盖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经跟你说过围棋的出典,还记得吗?”

    戚继光本捏着一枚棋子望着棋盘在想,听胡宗宪这一问,抬起了头望向他:“是。部堂曾经给属下说过,围棋是古人见了河图洛书,受到启示,想出来的。”

    胡宗宪:“那就从河图洛书中想想,这步棋该怎么下。”

    戚继光:“部堂这是取笑属下了。河图洛书,是上天出的题意,多少先圣贤哲都不能破解,属下一个军伍中人怎能从天书中找到想法。”

    胡宗宪:“只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间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条河的对岸,站在河的南边,北边就是对岸;站在河的北边,南边就是对岸。记得我曾在王阳明一则手记中见过,他就认为河图洛书不过是三代先人观测天象,对何时降雨,何时天旱的记载,用以驱牛羊而逐水草,顺应天时以利游牧而已。这便是他从河图洛书中看到的理。大战在即,站在行兵布阵的位置,看看帐外这场大雨,再想想河图洛书,然后再想想这步棋该下在哪里?”

    戚继光目光立刻亮了:“据属下十几年与倭寇在沿海作战的阅历,每年这个时令这场大雨后都应该有一两天的大雾,有利于奇兵突袭。”

    胡宗宪像是在赞也像是在叹,发出了好长一声:“是呀,难得的战机呀。逐水草而居,应天时而动,这才是最大的理呀!”

    戚继光:“那属下是不是应该将这颗棋子放在这里?”说着啪的一声,将捏在食中二指间的那颗白棋布在了棋盘的一个棋眼上。

    胡宗宪慢慢望了一眼戚继光那颗棋子所下的位置,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戚继光却仿佛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有金戈铮鸣,屏住了呼吸只静静地望瞪着他。

    几天前严嵩的一封来信还在中军大案上一方镇纸下压着,胡宗宪仿佛听到严嵩那苍老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萦绕:“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体之疾。国库空虚,灾荒频仍,君父之宫室未修,百官之俸禄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骚扰东南,赖吾弟统貔貅之师连战巨创,已不足为虑,此肢体之疾也。望吾弟体朝廷大局,暂休兵歇战,以解国库不继之难。待鄢懋卿南下巡盐,收有盐税后,朝廷再调拨军款,悉剿倭贼……”

    “部堂。”戚继光的轻唤声叫开了胡宗宪的眼皮,“十年苦战,台州八捷,聚歼倭寇应该就在上天降下的这场大雾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诉属下,不可违天!”

    胡宗宪这时其实已经病得不轻了,扶着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却猛然一阵头晕。

    “部堂!”戚继光一步跨了过来,扶住了他,望着也奔了过来的亲兵队长,“汤药。”

    那亲兵队长又奔回到火炉边,用一块布包住了药罐的把手,慢慢将汤药滗到药碗里。

    胡宗宪喘息了片刻,望向亲兵队长:“将火炉搬过来。”

    “是。”亲兵队长以为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炉边,又加了几块木炭,吹起了明火,这才将火炉搬到了他的身边,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汤药轻轻地吹着。

    胡宗宪对还扶着他的戚继光:“坐回去。”

    戚继光慢慢松了手,坐回到对面的凳子上,期待地注视望着他。

    胡宗宪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开了压着信封的那方镇纸石,拿起了严嵩那封信,也不看,只是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突然将信伸向火炉。

    那信的一角点燃了,接着火焰慢慢吞噬了下来,直到将信封上“严嵩”两个字也烧成了白灰!

    胡宗宪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边才将最后一角落入火炉,突然叫道:“戚继光!”

    “末将在!”戚继光倏地站起。

    胡宗宪:“立刻通令各路援军,雨停雾起,全线出击,一举聚歼倭寇!”

    “遵令!”戚继光激动的回令声与帐外的暴雨声天人同应,在雨幕茫茫的苍穹向四际传去!

    ——明嘉靖四十年,第九次台州大战开始。这一战清剿了为患浙江十年的倭寇残部,东南沿海无数百姓饱经烧杀淫掳的苦难终于熬到了尽头。

    庞大的恭迎凯旋的队列,把个偌大的杭运码头站得旌旗猎猎人头攒攒。

    赵贞吉站在官员伫立的正中,谭纶站在他的身旁,两边是各司衙门的官员还有那两个锦衣卫。

    运河上出现了大明将士的船队,所有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来了。”谭纶在赵贞吉耳边轻呼了一声。

    赵贞吉:“鸣炮,奏乐。”

    司礼官大声传令:“鸣炮!奏乐!”

    几十杆列成两排的铳炮按照先后时序,喷出了一团团连续的火光!

    十面大鼓同时擂动,长号齐鸣,唢呐笙笛奏响了《凯旋令》!

    船队近了。在官府欢迎凯旋将士的阵列外,江岸上是自发箪食壶浆以迎百战归来将士的百姓,他们发出了一阵阵由衷的欢呼声!

    船队靠向了码头,正靠码头的主船停住了。赵贞吉、谭纶领着一应官员走下了码头,迎了上去。

    偌大的跳板架好了,赵贞吉、谭纶的目光紧盯向搭在大船上的跳板,一队亲兵走了出来,在岸边分两列排好。紧接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了,是戚继光!

    岸上的百姓发出了雷鸣般的呼声!

    戚继光领着几员将领快步走过跳板,迎向赵贞吉和谭纶。

    “万世之功!万世之功!”赵贞吉向戚继光大声拱手贺道。

    “百战之身,万民之福!”谭纶也向戚继光拱手大声贺道。

    戚继光侧过了身子,率所有的将领还揖。

    戚继光:“上托圣上洪福,胡部堂和诸位大人运筹有方!下赖将士用命,百姓拥戴援助!”

    赵贞吉此时的笑容倒还灿烂,眼睛望向大船,嘴上是问戚继光:“部堂大人呢?我们上船迎候吧。”

    戚继光严肃了面容:“回赵中丞,胡部堂没有随大队回来。”

    赵贞吉一怔,谭纶也一怔,所有迎候的官员都一怔,望向戚继光。

    戚继光:“部堂其实病了有一两月了,仗打完才躺下。叫我转告诸位大人,实在耐不了舟船之苦了,要在台州歇息几天。”

    赵贞吉和所有的人都动容了,岸上欢呼不断,这里却出现了片刻沉默。

    “国之干城哪!两位钦差应该将这事直接呈奏皇上。”赵贞吉望向了身边的两个锦衣卫。

    锦衣卫那头:“大忠臣!难得!我们今天就上奏!”

    赵贞吉又望向谭纶:“子理,想法子找找李太医,请他去一趟台州,给部堂看看。”

    谭纶:“我立刻派人去找。”

    赵贞吉这才转向戚继光:“给各位将士设了庆功宴,戚将军,请吧。”

    一行向码头上走去。

    几十杆铳炮又连续响了起来!大鼓、长号、唢呐、箫、笛奏起了《将军令》!

    赵贞吉的脚,戚继光的脚,谭纶和两个锦衣卫的脚在长长的码头拾级而上。

    “戚将军,你军中那个齐大柱在哪里?”一边走赵贞吉一边突然问戚继光。

    “中丞问他干什么?”戚继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有些不对。

    赵贞吉目光斜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

    一边走,锦衣卫那头一边答道:“牵涉到倭寇头目井上十四郎的事,我们要找他。”

    戚继光的脚步停了一下,望了一眼谭纶。

    谭纶的目光有些黯淡。

    戚继光继续迈开了脚步:“他现在跟着胡部堂。”

    赵贞吉和两个锦衣卫对换了一下目光。

    一行不再说话,登上了码头。

    他们这才知道,此时胡宗宪已经向朝廷递了告病的奏疏,暗中乘了一条官船,逆流而上,已经到了淳安县。回老家绩溪前,他要见海瑞一面。

    正门外廊檐下左侧一把竹圈椅上坐着海母,海瑞的小女儿靠在祖母膝前,两眼望着院子好是惊奇!

    两只头号大木桶里装满了井水被两条肌腱隆起的手臂提着轻步疾走,向正屋走来。齐大柱光着上身笑望着恩公的小女儿。见她惊奇的模样,干脆两手往上一提,伸直了手臂两大桶水平与肩齐,走了过来。

    “哇!”小女儿发出一声惊叫。

    “好力气!”海母搂着孙女也笑了。

    走到了门边,齐大柱身子一侧,依然平举着水桶走进了屋内。

    小女儿挣开了祖母靠向门边向里面望去。

    屋内,齐大柱一手提起桶把,一手端起桶底向恩公的小女儿笑着喊道:“躲开,水来了!”

    小女儿身子一缩,一大片水花从屋内砖地上潮水般冲了出来!

    这边的齐大柱逗着海瑞的小女儿,那边齐大柱的女人正和海瑞的妻子一起做饭。

    淳安县山中产大木,家家用的砧板都是齐腰高的一根大圆木,木质好听说能用两三代人。砧板上摆放着一块好大的牛肉,足有四五斤,齐大柱的女人站在圆木边,菜刀飞快地上下闪动,一片片薄薄的牛肉整齐地摊在了砧板上。

    “柱嫂,不是这样切。”海妻本坐在厨房门内的门边,这时站了起来。

    “夫人不要起来。”齐大柱的女人放下了刀,走了过来,欲搀她坐下突然想起了手上有油,“有身孕的人,夫人快坐下。”

    海妻笑着坐下了,望着齐大柱的女人。

    齐大柱女人脸上那条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了,更因嫁了个好丈夫,相由心生,出落得更是风韵漂亮了。这时见海妻望着自己,也笑着望向海妻:“怎么不是这样切,夫人教我。”

    海妻:“你们浙江的人平时不大吃牛肉吧?”

    齐大柱女人:“牛比人还辛苦,耕田拉车全靠的它,我们平时都把牛当人看,没人杀牛吃。”

    海妻:“倒是我家破了你们的规矩了。”

    齐大柱女人:“夫人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也就是不杀,遇上牛摔死了,老死了,有些人家还是要吃的。”

    海妻:“这就难怪。牛肉不像猪肉,比猪肉粗。切猪肉听说你们都是横着纹路切,切牛肉不能,要顺着纹路切,不然肉一下锅就碎了。”

    “晓得了。”齐大柱女人又走回了砧板,将那块牛肉拿起换了个方位,顺着纹路切了起来。这下更好切些了,那刀也就更麻利了。

    “柱嫂好能干!”海妻由衷地赞了一句。

    齐大柱女人灿烂地笑了。

    县衙签押房门外的走廊两头各站着两个精壮汉子,稍一辨认便能看出是胡宗宪的贴身亲兵,只是这时都换上了劲装便服。

    走廊尽头的院子里便是胡宗宪那个亲兵队长,又蹲在一个木炭小火炉前,扇着扇,在熬着汤药。

    签押房内,海瑞把母亲平时坐的那把竹躺椅搬到这里来了,上面还铺了一条薄薄的棉被,让胡宗宪躺坐在那里。

    不只是职位悬殊,海瑞本人从心里对这位部堂也还是敬重的,这时便搬来一条中矮的凳子,坐在他的前方一侧。

    胡宗宪的面颊更显黑瘦憔悴了,这时却露着微笑望着海瑞。

    海瑞微低着头:“卑职将公子送到部堂那里去,当时是不得不为,有损部堂清誉,望部堂能体谅卑职的苦衷。”

    胡宗宪:“你这是维护了我的清誉。”

    海瑞抬起了头,望向胡宗宪,见他一脸诚意,心中不禁一动。

    胡宗宪:“我这次回乡养病,特地绕道淳安来见你,就是为了答谢你的。有几件事,这就是其中一件。”

    海瑞反倒心中有些不安了:“部堂不见罪卑职已是宏量,要是说一个‘谢’字,卑职汗颜。”

    “应该谢。”胡宗宪肯定地说道,“犬子来之前我给他写过信,叫他不要惊动官府,可进入浙境的第一站便骚扰了官府,这一路走去,更不知会有多大的动静。在你这里就堵了这个口子,我焉能不谢?”

    海瑞站了起来:“我大明朝的大臣要都有部堂这般胸襟,中兴有望。”

    “海笔架什么时候也学会奉承上司了?”胡宗宪疲倦地一笑。

    海瑞严肃了面容:“海瑞从不说违心之言。”

    胡宗宪也严肃了面容:“能得到海刚峰这句由衷之言,胡某心慰。请坐下。”

    海瑞又端坐了下来。

    胡宗宪接着慢慢说道:“更应该感谢你的是你给我送来了齐大柱那些淳安的义民。忠勇善战,胡某的命就是他们救下的。这个谢,你得受了。”说着手撑着躺椅的扶手,坐直了身子,向海瑞一揖。

    海瑞连忙离开了凳子,跪了下去,双手还揖:“义民忠勇,是他们的功劳。部堂这个‘谢’字卑职更不能受。”

    胡宗宪:“没有好官就没有好百姓。你救了一县的百姓,自己母亲七十大寿却只能买两斤肉做寿……大明朝的府州县衙十成有一成你这样的官,风气便将为之一正。你为什么要辞官?”

    这也许才是胡宗宪绕道淳安见海瑞的真正原因。海瑞跪在那里抬起了头。

    胡宗宪紧望着他:“请起,告诉我。”

    海瑞站了起来,却没有立刻回答。

    胡宗宪两手撑着躺椅的扶手,紧紧地望着他。

    海瑞没有看他,想了想,才答道:“部堂应该知道‘沧浪之水’!”

    胡宗宪显然也触动了衷肠,一时也沉默在那里,不再问他,撑着躺椅的扶手慢慢躺了下去,这一起一躺,脸色立刻不好了,微张开了嘴在那里喘气。

    海瑞一惊:“部堂,是否不适了?”

    胡宗宪闭上了眼,微摇了摇头,在那里自己竭力调匀呼吸。

    海瑞慌忙站起:“来人!”

    便衣亲兵立刻跑了进来。一个人在椅侧跪下一条腿轻轻地抚着他的前胸,一个人走到门边叫道:“药熬好了没有?”

    “好了!就来!”亲兵队长端着药碗进来,服侍胡宗宪喝下了那碗汤药。接着在他耳边轻声道:“部堂,不能再说话了,回船上吧。”

    胡宗宪却往后躺去,亲兵队长连忙顺着他把他安放在竹椅的靠背上。

    胡宗宪轻挥了下手,亲兵队长只好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他和海瑞。

    胡宗宪又望向了海瑞,海瑞知他还有话要说,为了让他省些气力,搬张凳子靠近了他的头边,静待他说话。

    胡宗宪显然气短,可话语虽慢而清晰:“不论职务,论年纪,我说你几句。”

    海瑞:“部堂请讲。”

    胡宗宪:“读书是为了明理。你刚才提到‘沧浪之水’,那是在东周战乱之时,七国纷争,天下没有共主,才有这一国的人投到那一国之事。我大明现在天下一统,何来的水清水浊?古语云:‘圣人出,黄河清。’孔子也出了,孟子也出了,黄河清了吗?像你这样视百姓饥寒如自己饥寒的官都不愿意致君尧舜,稍不顺心便要辞官归隐,不说江山社稷,奈天下苍生何?”

    这一番话说得海瑞震撼惊疑,不禁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位浙直总督。一直以来,海瑞虽对此人为官做事颇为认可,但心中总存着一个“严党”的印象。上次初遇,二人简短交谈,多了些好感,毕竟未能尽释心中之碍。这次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意境之高,见识之深,历代名臣不过如此。这是此人的心里话吗?他为什么要挽留自己?抑或此人大奸似忠,别有所图!

    海瑞单刀直入:“有一句冒昧之言,卑职想问部堂。”

    胡宗宪:“请讲。”

    海瑞:“我海瑞不过一介举人出身,区区七品知县,部堂总不会为了我的去留专程来淳安劝说吧?”

    胡宗宪:“当然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说为了苍生百姓的大话。”说到这里他又歇了歇,提起气:“我是为了自己来劝你留下。”

    海瑞紧望着他。

    胡宗宪:“我在浙江当了五年巡抚,后来又兼浙直总督至今。屈指算来在浙江有七个年头了。所不能去者,倭患而已。现在,浙江的倭患总算肃清了。杜甫说过‘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我这个身子现在正是该休的时候了。告病休养的奏疏蒙皇上准了,回老家休养半年。半年后我会再上奏疏,继续告病,此生也不会再出来了。以前种种功过,让人评说去吧,我不在意,在意也无用。所在意者,想让浙江的百姓在我走后不要骂我。因此我不能在自己当浙直总督的时候让你辞官。”

    这已无真伪可言,海瑞也涌出了一阵激动:“部堂如此坦诚,卑职心中惭愧。如部堂真要挽留卑职,可否应允卑职两件事?”

    胡宗宪:“你说。”

    海瑞:“淳安今年全县被淹,三年内百姓都很难熬过灾情带来的困苦。部堂能否上疏为淳安百姓免去三年的赋税。尤其不能让赵中丞再来追讨所谓的欠粮。”

    胡宗宪:“这一条我答应你。朝廷的奏疏我和赵中丞联名上呈。”

    海瑞立刻站起,在躺椅边向胡宗宪深深一揖:“卑职代淳安百姓谢过部堂大人。”

    胡宗宪轻摆了下手:“淳安百姓也是我的百姓。”

    “是。”海瑞答着又坐了下来,第二件事却没有立刻说,又只是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也不急着催他,静静地望着他。

    海瑞觉得自己应该坦诚,不再犹豫,接着说道:“部堂告病回乡休养,赵中丞主浙,他也不会让卑职再留在浙江。卑职就算愿意继续留任,也会被调任他省。”

    胡宗宪:“你不愿升任曹州知州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做官就怕跟上司不合,赵中丞那个人我比你知道得深些,是宰辅之才,只是容不得不听话的下属而已。我已经给他写了信,并寄去了我上的一道奏疏,请他联名,上呈吏部将你调到安徽去任知州。为我的家乡调去一个好官,也算一点私心吧。”说着淡淡一笑。

    海瑞着实又被感动了,想接着说的话这时又觉着说不下去了。

    胡宗宪:“你不愿意去?”

    海瑞:“我想去一个地方,部堂能否答应?”

    胡宗宪:“哪里?”

    海瑞:“这个请求我跟赵中丞谭子理也提过,要想我留任,就将我调到江西分宜去仍任知县,要做官我就去做严家的父母官!”

    胡宗宪果然脸上掠过一道惊疑,目光也满是疑问!

    海瑞:“部堂是不是为难?”

    胡宗宪的目光移开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着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我知道,天下人还都是信不过我。”

    海瑞:“卑职就信得过部堂。天下人都说部堂是严阁老的人,卑职认为部堂是我大明朝的人。江西分宜是严阁老的老家,部堂只要推荐卑职到那里去,朝野就会认为部堂并不是严阁老的私人!”

    胡宗宪沉默在那里,好久才又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条,我无法答应你。”

    海瑞:“部堂还是念着严阁老的知遇之恩?”

    胡宗宪又轻轻摇了摇头:“刚峰,你把自己看得过重了。”

    海瑞一怔。

    胡宗宪:“你是个刚正的人,敢说话,敢抗上。可真要抗上,你这个七品能抗得过谁?在浙江你能做些事震动朝廷,那是因为你背后有人要震动朝廷。到了江西分宜,凭你一个人又能震动谁?皇上要用的人谁也推不倒,皇上不用的人谁也保不了。”

    海瑞:“部堂只说一句,愿否推荐卑职出任江西分宜。”

    胡宗宪:“我不做欺瞒世人的事,也不做违心的事。你真想调任分宜,我可以再跟赵中丞写信,那封奏疏不上了,让他一个人上疏举荐你去。”

    海瑞深深一揖:“那卑职就等吏部的调令!”

    一条没有旗号也没有告牌灯笼的大官船停靠在码头靠上游的位置,几个便装亲兵守候在船上,这是胡宗宪的官船。

    又有一条也没有旗号也没有告牌灯笼的小一号官船停在码头稍下游的位置,船板上站着臬司衙门两个队官和几个兵士。

    其实互相都面熟,可这时胡宗宪的亲兵在这条船望着那条船的人,臬司衙门的队官兵士在那条船望着这条船的人,互相都不打招呼。

    码头上田有禄带着两个差役气喘吁吁地来了,走下了码头,望着这两条船,低声问领他来的差役:“是哪条船?”

    一个差役指着停在稍下游的那条官船:“那条。”

    田有禄又瞟了一眼胡宗宪那条官船,这才犹犹豫豫向后面那条官船的跳板走去。

    上了跳板,一个队官迎过来了:“是田县丞吗?”

    田有禄:“卑职就是。”

    那队官:“跟我来吧。”

    田有禄一进客舱便立刻跪下了。

    客舱靠后部壁板前一张矮桌两旁,左边坐着锦衣卫那头,右边坐着另一个锦衣卫,两个人正在下着象棋,那棋子有杯口大。

    “将!”锦衣卫那头把一枚大棋重重地“将”了过去。

    田有禄打了个激灵。

    “我输了。”右边那个锦衣卫掏出一锭小银放到对面锦衣卫那头的桌面上。

    锦衣卫那头的目光转望向了田有禄:“还认识我们吗?”

    田有禄未答话先磕了个头:“两位钦差大人在上,卑职挖了眼珠子也不敢不认识。”

    锦衣卫那头一笑:“废话。挖了眼珠子还要你何用。”

    田有禄:“是。卑职还要留着眼珠子替钦差大人当差呢。”

    锦衣卫那头:“胡部堂来了?”

    田有禄:“是。正在县衙跟海知县说话。”

    锦衣卫那头:“那个齐大柱也跟他来了?”

    田有禄:“是。正在县衙后宅帮海知县家里做事呢。”

    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碰了一下眼神。

    锦衣卫那头:“交你个差使。”

    田有禄:“钦差大人只管吩咐,卑职立刻去办。”

    锦衣卫那头:“你到县衙后宅直接找齐大柱,告诉他赵中丞有要紧的话嘱托他,是有关如何照看胡部堂的话。叫他不要惊动胡部堂。”

    田有禄:“这个好办,卑职立马把他叫来。”

    锦衣卫那头:“去吧。”

    田有禄又在舱板上重重磕了个头,爬起来退着走了出去。

    锦衣卫那头又拿起杯口大的棋子摆了起来:“再来!”

    海母在上,海妻带着女儿在左,右边的位置空着,齐大柱却拉着女人在下位坐下了。

    海母:“这边还空着,坐在那里干什么?坐这边来。”

    齐大柱:“老夫人,能陪你老一桌吃饭已经是小人和小人媳妇的造化了,这就是小人和小人媳妇该坐的地方。”

    海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端严了脸:“坐到这边来。”

    齐大柱和他女人自见到海母一家以来便其乐融融,这是第一次看到海母森严的面孔,二人都是一怔,互望了一眼,都想起了海瑞那张面孔,便都笑了一下,端着各自的碗筷,走到了右边的空位上坐下。

    海母的脸这才又舒展了:“吃饭吧。”

    各人都端起了碗。

    “卑职淳安县丞田有禄求见老夫人!”都还没吃,门外院里便传来了田有禄的声音。

    海母眉头一皱,望向媳妇:“不是叫汝贤跟衙门里的人都打过招呼吗?凡衙门的人都不许进来,他怎么进来了?”

    齐大柱站起了:“让我去问问,或许是海大人叫他来吩咐什么话。”说着便走了出去。

    “不理他,我们吃饭。”海母拿起了筷子向齐大柱女人示了下意。

    齐大柱女人立刻夹起了一块烧得红红烂烂的牛肉敬到海母的碗里。

    看到齐大柱和田有禄出现在码头上,胡宗宪官船上的亲兵都从跳板上迎了过来:“队官,部堂大人呢?”

    齐大柱:“部堂还跟海知县在说事。我是另外有事要见赵中丞派来的人。你们都回去守候吧。”

    “是。”几个亲兵目送着田有禄将齐大柱领向后面那条官船,这才又都走回了自己的船上。

    走进锦衣卫的船舱,锦衣卫那头的眼睛就亮了,从头到脚将齐大柱整个身子审视了一遍。

    齐大柱被他望得有些不乐意了:“请问二位是不是赵中丞派来传话的?”

    锦衣卫那头依然盘腿坐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看看。”

    齐大柱的脸阴沉了:“二位如果没有正经事我就失陪了。”

    “站住。”锦衣卫那头从丹田中迸出两个字。

    齐大柱感到了耳朵边余音震颤,这才有些惊警了,回头紧盯着锦衣卫那头。

    锦衣卫那头的脸色又缓和了:“男子汉脱件衣服也害羞?你脱给他看。”

    坐在他对面的锦衣卫站起了,腰带一扯长衫一撩,任它顺着肩背落在船舱的木板上。

    齐大柱又是一怔:光着上身的那个锦衣卫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块块隆起坚硬如铁。

    齐大柱起了好奇心,也将自己的衣衫脱了下来扔在船板上。

    锦衣卫那头和那个锦衣卫的眼睛更亮了!

    “虎臂蜂腰,上面很正。”锦衣卫那头莫名其妙地说着,“请将尊裤撩起。”

    齐大柱抓住一只裤腿往上一提。

    “螳螂腿!正宗身板!”锦衣卫那头满脸的赞赏,“请穿衣吧。”

    齐大柱拾起衣服穿上,那个锦衣卫也穿上了衣服。

    齐大柱:“二位这下可以谈正经事了吧?”

    锦衣卫那头慢慢站了起来,从腰间掏出腰牌对兀自跪在客舱门外的田有禄:“你进来。”

    田有禄连忙躬着腰趋了过去。

    锦衣卫那头将腰牌递给田有禄:“给他看看。”

    田有禄双手捧着腰牌走到齐大柱面前:“请看吧。”

    齐大柱疑惑地接过腰牌,先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接着才望向那块腰牌,立时一怔。

    ——腰牌上赫然刻着“北镇抚司”几个烫金隶字!

    齐大柱慢慢抬起了头又望向二人:“是宫里的钦差?”

    锦衣卫那头对田有禄:“拿过来吧。”

    田有禄又从齐大柱手里扯过腰牌趋到锦衣卫那头面前双手呈上。

    “你说得不错。”锦衣卫那头一边系着腰牌一边说道,“奉密旨,你要跟我们走一趟。”

    齐大柱:“为什么?”

    锦衣卫那头:“为了倭首井上十四郎的事!”

    齐大柱似乎明白自己陷入了罗网,沉默稍顷:“总得禀报一下胡部堂吧?”

    锦衣卫那头:“胡部堂那里我们自会打招呼。从此刻起你立刻跟我们走!”

    齐大柱又沉默了,看了锦衣卫那头一眼,抱着双手,在舱内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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